我是一個市立醫院的實習醫生。
沒錯,我的工作就像電視上演的那樣,值大夜班總要被call起來好幾次、白天又要忙無窮無盡的病房工作,睡眠永遠不足,被著皺巴巴的白袍撐著無神的雙眼穿梭在醫院裡。
總之就像電視上演的那樣。
這天清晨我來到病房,迷迷糊糊從護士學姐手中接過早上要換藥的名單。
「Intern先生,起床啦!」看我半夢半醒,學姐沒好氣地把換藥車推到我跟前。
我拉著換藥車走過空蕩蕩的病房走道,一床一床的換過藥。
「980-1..這是要抽血送化驗的..」對照手上的清單,我準備著空針。
「杯杯你好,我來給你抽個血喔~」老人家睡得比較少,天還沒亮就起床了。
這位伯伯鼻子尖尖鬍子翹翹手裡還拿根釣竿,我似乎曾在電視上看過他。
「你過來。」伯伯向我招招手。
「我跟你說一個秘密,」伯伯附在我耳邊說「我去過未來。」
真是見鬼了,這明明是神經外科的病房,為甚麼會有精神科的病人住進來?
「嗯嗯..」我還有好幾個病人沒處理,不想跟他多糾纏,逕自去捲他的袖子。
「你想不想去看看?」伯伯把手抽走。
「不太想耶..」
說不想當然是不可能的,不過在上次某見習醫師向精神科病人問路,結果被耍得團團轉之後,我們都知道不能把精神狀況有問題的人講的話當真。
「那我不讓你抽血。」伯伯一下子坐直了身體,把手藏在背後C
「北北不要這樣,抽個血馬上就好了。」
「不要。」他很堅決。
原來不只總統當久了容易老番癲,一般人也會發這種病。
「那怎麼樣才要讓我抽?」我好言相勸。
「讓我帶你去未來。」
「好吧,那你打算怎麼帶我去未來?」我很無奈地坐到他床邊。
「眼睛閉起來。」伯伯說。
雖然有點擔心他會趁機吃我這個細皮嫩肉小伙子的豆腐,不過我還是乖乖閉起眼睛。
「咚!」有東西在我後腦杓重重敲了一記。
然後我昏了過去。
* *
*
* *
摸摸還有點疼的腦袋,我從床上爬了起來。
我似乎還是在980病房,只是有些說不上來的不同。
這就是未來了嗎?
怎麼跟電影演的都不一樣?
電影裡面好歹還會有一台炫炫的機器咧,怎麼現在腦袋一敲就讓我穿越時空啦?
我趕緊跑到醫院大廳,抬頭看看牆上的大鐘: 2046年1月16日 12:13pm。
「這真的是未來耶!」我忍不住叫了出來,大廳裡的一位太太被我嚇了一跳,露出嫌惡的神情。
「你看,不好好唸書以後就會像那個叔叔一樣來當醫生。」那位太太拉開她小孩,告誡著。
啊哈!我有看過電視上在演,到未來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職棒年鑑,把比賽的結果copy回去,這樣去簽賭就穩贏不輸了!
印象中圖書館有職棒年鑑..可是圖書館在哪裡呢?
我找到醫院各樓層的平面圖:
一樓,掛號處、櫃台、領藥處、急診室...
二樓,神經內科門診、心臟內科門診...
...
...
七樓,住院醫師值班室
八樓,住院醫師值班室
九樓,總醫師值班室
十樓,主治醫師值班室、院長副院長值班室、市長值班室..
十一樓,圖書室
哪來這麼多值班室,這到底是醫院還是旅館?
在「我們那個年代」,一層樓有一間值班室就很多了,怎麼過了四十年,竟然膨脹成四層樓?
難道健保還沒倒,醫院不得不改行租房子給醫生來平衡收支嗎?
「那位intern,還在混啊?快到急診室報到!」一個穿著白衣的身影匆匆衝進大廳,又匆匆消失,連讓我問個路的時間都沒有。
好吧,先到急診室看看也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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剛踏進急診室,一位醫師就衝著我問:「新來的intern嗎?」
看來我的一身「菜味」即使到了未來還是很明顯。
「嗯..是的。」
這實在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,不過既然我是「新來的」,也剛好是個intern,那麼這樣回答應該也不算有錯。
「我姓林,是急診科總醫師,」那位醫師自我介紹「我先帶你熟悉一下環境。」
「急診科值班室在這裡。」總醫師推開一間小房間的門。
三坪左右的空間裡,橫七豎八地躺了五位醫師,那種感覺大概就是所謂的「屍橫遍野」吧。
「請問學長,」我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心「為甚麼有這麼多值班醫師?」
難不成急診科發達了,人手多到可以這樣用?
「一二三四五,五線值班剛好有五位醫師。」林醫師數給我看,露出『這是甚麼笨問題』的表情。
「不是只有一線和二線值班需要睡在醫院嗎?」我問。
我記得「我們那時候」都是這樣的,再後線的醫生只要在家裏on call就行了。
「你大概還不了解醫院的規矩,」林醫師說「只要列在值班名單上的醫生,按照規定通通要睡在醫院,一但有需要,三十分鐘內就要趕到現場。」
話還沒說完,一群身批白長袍的資深醫師突然湧進急診室,一擁而上把病人團團圍住。
「你看,就像這樣。」林總醫師說。
「院長實在很可憐,這把年紀還要被這樣折騰」他偷偷指著其中年紀最大的那位醫師
「今天晚上已經被call下來第五次了。」
「不過這個制度其實很棒喔,聽說在以前那個年代,call VS還要擔心被罵,你可以想像嗎?Call VS會被罵耶!」林醫師不可置信地說。
「現在VS最怕我們不call他了,每個都怕出事情的時候他們不在場會挨告,」
林醫師說「因此現在值班很輕鬆,所有的事情通通往上報,有病人上面會處理、有狀況上面會扛,我們樂得輕鬆。」
「而且按照衛生局長的說法,我們急診科的工作就是負責會診其他醫生,所以病人送進來也不必急著診斷,通通送去作斷層掃描,有出血的找神經外科開刀,沒出血的請神經內科來接手,不必動腦就能當醫生!」林醫師越講越得意。
奇怪,這怎麼跟我在見習的時候學到的不太一樣?
「未來」的衛生局長也會定出這種愚蠢的規定嗎?
「來來來,我帶你去看病人。」
我連忙抓起聽診器跟上。
「你帶那東西作甚麼?」林醫師一臉狐疑。
「不是要去看病人嗎?」以前沒帶聽診器去看病人是會被罵的耶。
「放著放著,用不到啦。」林醫師擺擺手。
「一定是經過四十年以後有了更新的儀器,所以用不著聽診器了。」我這麼安慰自己。
沒想到林醫師走到病床前,緊緊握住病人的手,許久不說話。
然後換到下一床,又緊緊握住病人的手,許久不說話。
我看得一頭霧水,林醫師是要選里長正在拜票嗎?還是甚麼新的診斷方式?
「林醫師,請問現在作這個檢查的目的是甚麼?」我試探性地問。
「檢查?甚麼檢查?」林醫師反問我。
「就是剛剛這個握住病人手的檢查..」
「學弟,你這樣不行喔,」林醫師搖搖頭「都沒有在唸書齁。」
「當到intern了還不知道看病人最重要的就是握住病人的手,這樣才是有醫德的表現喔。」林醫師說。
「只要握住病人的手就是有醫德?其他的檢查不必作嗎?」
「當然啊,這是急診科教科書裡面寫的耶,是以前一個從急診科醫生變成衛生局長的醫生說的,他真的是一個很有智慧的人,你在急診科這段時間我會好好教你他還講過那些有道理的話。」林醫師滿臉都是敬佩的表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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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喔咿~喔咿~」救護車刷地一甩尾停在急診室門口。
醫護人員跳下車,推進一名頭上纏滿繃帶的病人。
「頭部外傷,病人昏迷,血壓80/40...」
「這個病人給你接。」林醫師把我推向前,我只好硬著頭皮站上前線。
「第一步要作甚麼?」林醫師不放心,還是在旁邊監控。
「ABC--建立呼吸道、維持呼吸、保持血液循環」我幾乎反射性地回答。
「不對不對,是先call所有的值班醫師。」
「下一步?」他又問。
「作理學檢查?」我小小聲地答。
「不對~是趕快會診其他科醫生~。」
「再來呢?」林醫師有點不耐煩了。
「作斷層掃描?」六神無主的我也只能亂猜了。
「剛剛教你的到底有沒有聽進去啊?『握手』!是『握手!』!最重要的是去握住病人的手!」林醫師暴怒。
「是、是..」我連忙上去握住病人的手。
這時值班室的門開了,裡面的醫師們,連同才剛剛回去休息沒多久的院長、副院長,通通圍到病人身旁,搶著跟病人握手。
「院長握了好久,真是好有醫德啊!」一位主治醫師試圖拍院長馬屁,其他的醫師連忙點頭如搗蒜。
站在一群資深醫師中央、看他們作出如此詭異的「醫療行為」,心裡覺得好不真實,為甚麼只有握住病人的手才是有醫德的表現?
儘快取得必要的資訊做出正確的診斷難道不算有醫德?
為了掌握治療的黃金時間而積極進行處置難道不算有醫德?
沒過多久,市長也來了(我當然是從別人那裡得知誰是市長的)。
「市長來作甚麼?」我悄悄問總醫師。難道病人是甚麼VIP?
「市長也要值班啊。」總醫師說。
「市長也要值班?」我越來越糊塗了。
「這你就不懂了,」總醫師說道「這都是市議員規定的啊,他們說,只要有市民生病住院,市長就應該隨時待命,不能去處理市政、更不能出國考察,不然就是草菅人命。」
「為甚麼?市長又不是醫生,待著也幫不上忙,硬要他留下作甚麼?」
「不曉得,」林醫師聳聳肩「但是議員們都是一流的人才,講話最有道理、從來不嘩眾取寵,個個言之有物、思路清晰,他們講的話一定是對的,只是我們還沒領悟其中奧妙而已。」
原來「未來」的議員都這麼了不起,看來時代在變,議員的素質也會跟著改善呦。
「這個病人要收住院開刀。」被叫下來會診的神經外科醫師向林總醫師回報。
「沒問題。」林醫師拍拍胸脯。
沒問題?看著滿床的急診加護病房,我不曉得林醫師怎麼能如此有把握。
「林醫師,病房是滿的耶,不考慮轉院嗎?」反正今晚已經被罵得夠慘了,我決定豁出去,亂問一通。
「轉院?」林醫師倒抽一口冷氣「哎呀呀,學弟很糟糕喔,怎麼可以要病人轉院,這樣很沒醫德喔。」
他繼續說道:「不管病人的狀況我們能不能處理、不管病房多麼滿,我們都要擠出空間來收病人,絕對不可以轉院!」
「沒辦法處理還不轉院,難道不會出問題嗎?」我不死心。
「不可以轉院、不可以轉院..」林醫師很堅持。
他邊說邊指揮護理人員在加護病房的走道上清出一塊空間,塞進剛推進來的那位病患。
「這該不會又是那個後來當衛生局長的急診醫師說的話吧?」我憤憤不平的問。
「學弟有慧根喔,你也覺得那個醫師很有智慧吧,」林醫師的表情和緩了一些
「不過這不是他的政策,這是媒體的建議。」
「媒體的建議?媒體哪裡懂醫學?他們憑甚麼干預醫療行為?」這下子換我爆炸了。
「媒體怎麼不懂醫學?媒體甚麼都懂啊,而且他們的角度最公允,不會有偏袒病患鼓動反醫情緒的行為、也沒有狹輿論之力作未審先判的情事,再加上各媒體都非常具備新聞道德,從來不斷章取義、或專門報導腥羶色的新聞,他們的意見當然非常足以採納。」
此時恰好有一群記者擠進急診室訪問那名傷患的家屬。
「您的先生被車撞了,現在昏迷不醒,請問您有甚麼感受?」
「您的先生現在情況很不樂觀,請發表一下您的看法。」
喀嚓喀嚓,鎂光燈閃個不停,記者不斷把麥克風遞向那位啜泣的太太。
「你看,我們偉大的媒體朋友。」林醫師的語氣中充滿了無限的崇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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